公元450年六月,魏都平城,又有一队囚车穿城而过,被押解到了城南。
这些囚车直接通往地狱。因为帝国最高级别的刑场就设在南城门外的旷地上。魏主气盛刚强,果于屠戮,对于刑杀,百姓早已习以为常,不过,此次处死的人数之多,还是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:囚车吱吱哑哑,一辆接着一辆,竟是望不到尽头。本是酷暑时节,人们心头却涌上了一阵阵的寒意。
正当整个都城都因惊惧而沉默时,忽然一阵突如其来的欢呼打破了沉寂。发出声音的,是把守城门的卫士。原来,他们在长长的死亡队列中发现了一辆囚车。大兵们瞬间躁动起来,朝着囚车狠狠地吐口水扔石头,用最恶毒的言语詈骂着;后来,不知谁带的头,几十个卫士竟然争前恐后地攀爬上囚车,撩开下裳,一边嗷嗷狂吼,一边对着车中的人当头撒尿。
披散的乱发被狂泄的尿液冲开,露出了一张苍老的脸。很多人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,因为他们认出了,囚车中的这位老人居然是崔浩!辅佐过道武帝、明元帝,也同样被当今皇帝倚为肱股的三朝重臣、司徒崔浩!
“你们看看此人,清瘦孱弱,力不能弯弓,手不堪执矛,然而胸中所藏,远胜甲兵威力。朕虽有征伐之志,但往往拿不定主意,前后有功,都仰仗此人指点。”
“凡军国大计,卿等所不能决定的,都要先征求崔浩意见才能执行!”
圣恩眷眷,言犹在耳。囚车中的崔浩,双目紧闭端坐不动,任凭百般污辱,没有一丝表情。
崔浩之诛,是北魏太武帝年间的一场大狱。株连之惨为史上少见:清河崔氏同族无论远近,包括姻亲范阳卢氏、太原郭氏、河东柳氏,全部连坐灭族。经此一劫,北方世族元气大伤。
史家将这场杀戮命名为“国史之狱”。官方的说法,将崔浩的悲剧,归结于他在主持编篡国史时,对拓跋氏早期很多不甚光鲜的事迹叙述详备而不加避讳,并且刻碑竖立在通衢道旁,引来行人议论纷纷,最终惹恼了太武帝。
然而,这很可能并不是事实的真相。作为帝国最重要的谋臣,崔浩协助太武帝依次攻灭胡夏、北凉,并远逐柔然,在北魏统一北方的大业中起到了类似张良对于刘邦的作用。如此这么一位智者,崔浩修史时不太可能犯下如此低级的错误,何况崔浩为人谨慎小心,平时写文章遇到“汉”字都会将其改为拓拔氏最初的国号“代”。此外还有一个细节也启人疑窦:修史工程中,崔浩虽然是总编,但亲自动手其实不多,而真正担任主笔的另一位大臣高允,却得到了太武帝的赦免。
于是,崔浩究竟因何罹祸,千百年来成了口水横飞的话题。有说是北魏民族矛盾激化,太武帝借崔浩打击汉人大族的;有说崔浩是个高级无间道,身在魏庭心在汉,看似为拓跋氏谋划,实则暗保中华、甚至企图伺机颠覆,只是不幸暴露了;还有的说,其实啥原因也没有,几代魏主都服食五石散,丹药中毒脾气暴燥,神经发作时毫无理性可言,崔浩只是倒霉催的,一不小心撞到太武帝歇斯底里了。
不过,众多的推测中,有一件事被屡屡提及。如《魏书·崔浩传》,记叙崔浩结局时,对他所受之辱,言辞甚为同情:“自宰司之被戮,未有如浩者。”但是,下文笔锋却立刻转成了:“世皆以为报应之验也。”《魏书》成书距离崔浩被诛只有一百来年,应该保留了很多当时的舆论。
《魏书》所谓的“报应之验”,背后涉及了宗教史上的一桩著名公案。
佛教在中国的传播过程中,至少遭遇过四次由最高统治者发动的残酷迫害。或许是巧合,四次中有三次,魔头的庙号中都有同一个“武”字,故而佛教徒便将这些法难称为“三武之祸”。
而这打头的第一“武”,便是北魏太武帝拓跋焘。
公元446年三月,魏太武帝下诏,在全国范围灭佛:
“境内寺庙一律拆除,夷为平地;佛像图形则全部推倒击破;自此以后,敢有违禁私自泥塑、木雕、铜铸佛像供奉者,一律处死。”
“境内所有僧侣,不问年龄大小、有罪无罪,悉数活埋。”
“各镇诸军、各州刺史,搜查辖区内佛教经书,全部焚烧,务使无一遗漏、永决后患。”
在这封措辞严厉的灭佛诏书中,太武帝自诩“非常之人然后行非常之事”,而促成这一“非常之事”的最有力推手,便是崔浩。
史载,崔浩极其厌恶佛教,其妻郭氏却喜欢读经,他为之大怒,夺过佛经烧成纸灰,统统撒入厕所;他的堂弟崔模也是个虔诚的居士,见佛必拜不避粪土,崔浩见了,奚落他说:“大好头颅,居然跪在这种肮脏地方拜这个胡神!”
实际上,北魏诸帝,对佛教都多有好感,即使太武帝本人,早期也有过参与法事礼拜三宝的经历。他对佛教的骤然翻脸,一方面是因为某次偶然在一家寺院内发现兵器、财宝,甚至窝藏妇人淫乐,而作为最信任的谋臣,崔浩于其间推波助澜,对其下决心灭佛,起了至为关键的作用。
可以想象,在北魏如此一个佛教气氛浓郁的国家,崔浩力促灭佛,所触怒的群体有多大,无异于将自己竖立为所有佛教信众的公敌,那些凌辱他的卫士,大概就是他们的代表。《魏书》所称“报应之验”,应该便是指此。
从太武帝下诏灭佛到崔浩被诛,其间共有四年。这四年间,由于崔浩当权,灭佛政策得到了有效的贯彻,尽管最初因太子拓跋晃崇信佛教,暂缓宣读诏书,预先走漏消息,使大量僧侣得以逃脱,但这次打击,给北方佛教造成的破坏还是相当严重的。据《魏书·释老志》记载:“土木宫塔,声教所及,莫不毕毁矣”;《高僧传》则云:诏令下达之后,“一境之内,无复沙门。”
但崔浩最终的目的,并不满足于仅仅将佛教逐出国土。有破终须还有立,在一座座佛寺轰然倒于尘埃之时,北魏都城内,有一座崭新的建筑在混杂着佛像残骸和金屑的废墟中拔地而起,如雨后的竹笋般迅速拔节。
在设计蓝图中,这座建筑应该有足够的高度,至少应该听不到人间的鸡鸣犬吠之声。
在向太武帝汇报修造进展的奏章上,这座建筑被称为“静轮天宫”。
天宫的主持者,便是北魏的国师,著名道士寇谦之。
同时,他还是崔浩的师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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